我们跟着车子转了弯。我们离开了嘈杂的人声,离开了辉煌的灯光,走进一条清静的石板巷。我不讲话,我耳朵里只有她的半高跟鞋的有规律的响声。
月光淡淡地照下来。
“两年来我没有在街上走过路,动辄就坐车,”她似乎注意到她的沉默使我不安,便对我谈起话来。
“我看,姚太太,你还是先坐车回去罢。还有好几条街,我走惯了不要紧,”我趁这个机会又说一次。这不全是客气话,因为我一则耽心她会走累;二则,这样陪她走路,我感到拘束。
“不要紧,黎先生,你不要替我耽心,我不学学走路,恐怕将来连路都不会走了,”她看了我一眼,含笑道。“前年有警报的时候,我们也是坐自己的车子‘跑警报’,不过偶尔在乡下走点路。这两年警报也少了。诵诗不但自己不喜欢走路,他还不让我走路,也不让小虎走路。”
“姚太太在家里很忙罢?”
“不忙。闲得很。我们家里就只有三个人。用的底下人都不错,有什么事情,不用吩咐,他们会办得很好。我没有事,就看书消遣。黎先生的大作我也读过几本。”
我最怕听人当面说读过我的书。现在这样的话从她的口里出来,我听了更惭愧。我抱歉地说“写得太坏了。值不得姚太太读。”
“黎先生,你太客气了。你是诵诗的老朋友,就不应该对我这样客气。诵诗常常对我讲起你。我不配批评你的大作,不过我读了你的书,我相信你是个好人。我觉得诵诗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。他认识的人虽然多,可是知己朋友实在太少,”她诚恳地说,声音低,但吐字清楚,并且是甜甜的嗓音;可是我觉得她的语调里含得有一种捉不住的淡淡的哀愁。我怀着同情地在心里说你呢?你又有什么知己朋友?你为什么不想到你自己?可是在她面前我不能讲这样的话。我对着她只能发出唯唯的应声。
我们走过了三条街。我没有讲话,我心里藏的话太多了。
“我总是这样想,写小说的人都怀得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,不然一个人的肚子里怎么能容得下许多人的不幸,一个人的笔下怎么能宣泄许多人的悲哀?所以,我想黎先生有一天一定可以给诵诗帮忙……”
“姚太太,你这又是客气话了,我能够给他帮什么忙呢?他不是过得很好吗?他的生活比我的好得多!”我感动地说。我一面觉得我明白她的意思,一面又害怕我猜错她的真意,我用这敷衍话来安慰她,同时也用这话来表明我在那件事情上无能为力。
“黎先生,你一定懂我的话,至少有一天你会懂的。我相信你们小说家看事情比平常人深得多。平常人只会看表面,你们还要发掘人心。我想你们的生活也很苦,看得太深了恐怕还是看到痛苦多,欢乐少……”
她的声音微微战抖着,余音拖得长,像叹气,又像哭泣,全进到我的心里,割着我的心。
我失去了忍耐的力量,我忘记了我自己,我恨不能把心挖了出来,我恳切地对她说“姚太太,我还不能说我懂不懂你的意思。不过你不要耽心。请你记住,诵诗有你这样一位太太,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”我激动得厉害,以下的话我讲不出来了。到这时,我忽然害怕她会误会我的意思,把我的话当作一个玩笑,甚至一种冒犯。
她沉默着,甚至不发出一点轻微的声息。她略略埋下头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抬起脸来。可是她始终不回答我一句。我也不敢再对她说什么。她的眼睛向着天空,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。
这沉默使我难堪,但是我也不想逃避。她不提坐车,我就得陪她走回公馆。不管我的话在她心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象,我既然说出我的真心话,我就得硬着头皮承担那一切的后果。我并不懊悔。
她的脚步不像先前那样平稳了。大概她也失去了心境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