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提携之恩的肃州都督早已过世,而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的他,做到了跟当年大都督一样的正三品,虽说不是手掌兵权的封疆大吏,也是足以羡煞旁人的一部侍郎,没有靠山的人做起事来难免畏手畏脚,这些年卫成靖行事之周全谨慎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,家中只有一妻一妾一老仆,子嗣都赶去了肃州老家,也很少跟同僚一起喝酒饮宴,跟高高在上的首辅杨公更是没有私交,怎么都没想到,杨之清会在陛下面前保举他接任兵部尚书。
尽管早就对保和殿上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,景祯皇帝还是刻意装出一副对卫成靖不熟悉的样子,皱眉思虑,朝堂上说是没有营私结党的,私底下谁跟谁互为臂助,谁跟谁走得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都逃不过无处不在的密探监视,卫成靖这个人很干净,干净到盯了他数年的密探仅用半张宣纸、寥寥三四百字就写明白了他的一切,不置可否地点点头,“卫卿不错,稳妥起见,吏部再议一议。”
江湖上说话有说话的门道,朝堂上说话有说话的讲究,放在佛家叫禅机、放在民间叫哑谜,陈无双一向最不喜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,可是想要做个步步高升的官,如何从皇帝陛下话里话外揣摩出圣意来就是一种不得不修习的学问,上一任首辅最后弥留的几个月,都在用心对弟子杨之清言传身教,因此如今的保和殿大学士才能对这些东西烂熟于胸。
如果景祯皇帝只说一句让吏部再议一议,就是表明对杨公斟酌出来的卫成靖不满,可前面多加了一句卫卿不错,里面的意思就得反着听了,而中间的“稳妥起见”四个字,则是提醒吏部化繁为简尽快将此事落实,虽说名义上天下都是李家的,但若是不经吏部提名、礼部拟旨、内廷加印,皇帝可以任意提拔心仪人选的话,就是要跟世间读书人离心离德了,这个骂名景祯皇帝担得起,只是自知时日无多,不想担罢了。
天子话音刚落,文官队列中跟卫成靖离得近的几位,已经开始低声贺喜,都知道这位得了杨公青眼荣升正二品兵部尚书的同僚不太爱说话,可为官的总得面面俱到,老话说礼多人不怪,不过也有人皱着眉暗自思量,邱介彰致仕跟卫成靖高升这两件事都是首辅大人一手推动,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之得利,又有多少人血本无归。
兵部尚书人选定下,杨之清没有退回去坐下,反倒神情更加凝重,仅仅一个撩眼皮缓缓将目光抬起的动作,就让身负四境修为颇为自傲的二皇子殿下感受到一种,跟修士气息截然不同的巨大压力,腹有诗书气自华,从小就视圣贤文章为破鞋的李敬威,今日才信当年那位写出过煌煌五千言巨著《春秋》的读书人,真有孤身闯进南疆十万大山如入无
人之境的本事。
没来由就觉得心里一沉,继而这种无可匹敌的压抑感在保和殿上层层荡开,二皇子下意识动了动手指,那柄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杀敌的刀随时能够应声出鞘,但他却莫名其妙觉得,自己杀不了眼前这个日渐老迈的读书人。
大周朝堂人尽皆知,首辅杨公自幼体弱多病怕阴怕寒,没有半点真气修为。说来也怪,祖籍就在楚州河阳城的杨之清,在科考之前一直名声不显,不像朝中几位重臣都有早慧,刚刚落魄出殿的邱介彰就是其中之一,七岁能作诗十岁能写一手滴水不漏的策论,而偏偏就是杨之清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人,竟最终坐上了保和殿御阶下面唯二的椅子之一。
另一把椅子空着的椅子,跟官职学问没有半个铜钱关系,陈伯庸从出生就注定要坐上去。
杨之清不屑一顾地把平静目光从二皇子身上挪开,文人有文人的傲气骨气,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肯在修士的刀剑面前低头,他微微转头看向那把尚且在他前面,却空了数十天之久的椅子,扬声让保和殿上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,“陛下,观星楼主之职不属朝堂,老臣本不该置喙多言。”
一瞬